(唐) 杜 甫
昔 我 去 草 堂 , 蛮 夷 塞 成 都 。
今 我 归 草 堂 , 成 都 适 无 虞 。
请 陈 初 乱 时 , 反 复 乃 须 臾 。
大 将 赴 朝 廷 , 群 小 起 异 图 。
中 宵 斩 白 马 , 盟 歃 气 已 粗 。
西 取 邛 南 兵 , 北 断 剑 阁 隅 。
布 衣 数 十 人 , 亦 拥 专 城 居 。
其 势 不 两 大 , 始 闻 蕃 汉 殊 。
西 卒 却 倒 戈 , 贼 臣 互 相 诛 。
焉 知 肘 腋 祸 , 自 及 枭 獍 徒 。
义 士 皆 痛 愤 , 纪 纲 乱 相 逾 。
一 国 实 三 公 , 万 人 欲 为 鱼 。
唱 和 作 威 福 , 孰 肯 辨 无 辜 。
眼 前 列 杻 械 , 背 后 吹 笙 竽 。
谈 笑 行 杀 戮 , 溅 血 满 长 衢 。
到 今 用 钺 地 , 风 雨 闻 号 呼 。
鬼 妾 与 鬼 马 , 色 悲 充 尔 娱 。
国 家 法 令 在 , 此 又 足 惊 吁 。
贱 子 且 奔 走 , 三 年 望 东 吴 。
弧 矢 暗 江 海 , 难 为 游 五 湖 。
不 忍 竟 舍 此 , 复 来 剃 榛 芜 。
入 门 四 松 在 , 步 屟 万 竹 疏 。
旧 犬 喜 我 归 , 低 徊 入 衣 裾 。
邻 舍 喜 我 归 , 酤 酒 携 胡 芦 。
大 官 喜 我 来 , 遣 骑 问 所 须 。
城 郭 喜 我 来 , 宾 客 隘 村 墟 。
天 下 尚 未 宁 , 健 儿 胜 腐 儒 。
飘 摇 风 尘 际 , 何 地 置 老 夫 。
于 时 见 疣 赘 , 骨 髓 幸 未 枯 。
饮 啄 愧 残 生 , 食 薇 不 敢 馀 。
* 注音校对中...
(唐)杜甫
昔我去草堂,蛮夷塞成都。
今我归草堂,成都适无虞。
请陈初乱时,反复乃须臾。
大将赴朝廷,群小起异图。
中宵斩白马,盟歃气已粗。
西取邛南兵,北断剑阁隅。
布衣数十人,亦拥专城居。
其势不两大,始闻蕃汉殊。
西卒却倒戈,贼臣互相诛。
焉知肘腋祸,自及枭獍徒。
义士皆痛愤,纪纲乱相逾。
一国实三公,万人欲为鱼。
唱和作威福,孰肯辨无辜。
眼前列杻械,背后吹笙竽。
谈笑行杀戮,溅血满长衢。
到今用钺地,风雨闻号呼。
鬼妾与鬼马,色悲充尔娱。
国家法令在,此又足惊吁。
贱子且奔走,三年望东吴。
弧矢暗江海,难为游五湖。
不忍竟舍此,复来剃榛芜。
入门四松在,步屟万竹疏。
旧犬喜我归,低徊入衣裾。
邻舍喜我归,酤酒携胡芦。
大官喜我来,遣骑问所须。
城郭喜我来,宾客隘村墟。
天下尚未宁,健儿胜腐儒。
飘摇风尘际,何地置老夫。
于时见疣赘,骨髓幸未枯。
饮啄愧残生,食薇不敢馀。
去:言离开。蛮夷:指徐知道叛乱是纠集的川西羌兵。塞:犹言充斥。归:言返回。虞(yú):忧患。陈:陈述。初乱时:宝应元年()七月徐知道叛乱初起时。反复:指叛乱。大将:指严武,当时他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。群小:指徐知道及其同伙。中宵:半夜。气已粗:气势凌人。邛(qióng)南:邛州(今四川邛嵊县)以南一带,当时为内附羌夷居所,知道引之为乱。布衣:指跟徐知道反叛之平民。专城:指任主宰一城的州牧、太守等地方长官。两大:两者并大。蕃汉殊:蕃,汉不和而内讧。西卒:指李忠厚统帅的邛南羌兵。焉知:哪知。枭獍(xiāo jìng):在古典诗文中,常用来比喻狠恶忘恩的人。义士:指当时倡议讨乱者。纪纲:指封建王朝的法纪,政纲。逾:越轨,引申为破坏。唱和:此唱彼和。作威:恣意杀戮。福:穷奢极欲。辜:罪也。杻械:刑具。在手为杻,在足为械,即脚镣手铐。用钺(yuè):指杀人。“钺”,古代兵器,方形圆刃,持以砍伐。色悲:言面带悲色。尔:你,你们。此指乘徐知道叛乱中,假平乱诛逆为名而为非作歹之徒。娱:谓含悲供人取乐。贱子:杜甫自称。三年:指宝应元年()至广德二年(),杜甫逃离成都,往来梓、阆间,凡三年。弧矢:犹弓箭,喻战乱。五湖:指江苏太湖一带,古为吴地。舍:放弃。榛芜(zhēn wú):丛生的荆棘野草。步屟(xiè):著屐散步。疏:疏朗。一解,林间空地。低徊:徘徊留恋貌。衣裾(jū):衣腋下摆。酤(gū)酒:买酒。大官:指严武。骑:指跨马使者。城郭:指城郭间邻人。隘(ài):阻塞。腐儒:迂腐的书生,实指杜甫自己。飘摇:形容时局的动荡不安。饮啄:此处杜甫以禽鸟自比,言个人要饮食。食薇:吃野菜。“薇”,野草名,高二三尺,嫩时可食,常采以充饥。
宝应元年我离开草堂时,蛮夷正充斥成都城。而今我返回草堂,正值成都安定无忧之际。让我陈述最初叛乱的情况,徐知道叛乱好像是转眼之间的事情。因大将被召回朝廷,这伙群小便乘机窃据成都谋反。并西联邛州之南的羌兵以虚张声势,北断剑阁要道以抗拒长安王师。数十个跟随徐知道作乱的人,虽无官职,却也占城为王,独当一面了。但徐知道手下的人与羌夷头目各自争长,互不相让,并且蕃、汉殊情,以致叛乱后发生内讧。结果发生了羌夷兵的倒戈,叛乱魁首们彼此互相残杀。哪知祸起腋下,徐知道被自己部下所杀。当时主持正义的人对叛乱这都很愤恨,因为他们使国家的法纪政纲受到了破坏。徐知道手下的李忠厚辈均拥兵自立,百姓成了各种势力头目们所宰割的鱼肉。这伙群小竞相作威作福,谁肯为无辜受害的平民辩解呢。他们还一方面残害百姓,一方面寻欢作乐。他们在谈笑间滥杀百姓,长街上溅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。在他们行刑的地方,甚至风雨之时还可以听到冤魂的哀嚎声。被杀害之人留下的妻子、马匹为贼徒占有,这些遗孀甚至马匹还要含着内心的悲痛供其取乐。国家法纪何在?实在令人不甚叹息!我只得奔走于梓、阆之间,三年中都想离蜀而去东吴。由于那里也有战乱,结果竟难以成行。我不忍舍弃这间花草堂,回来要除杂草杂木,重整庭院和药栏。入门见四颗小松树尚在,我漫步于万竿疏竹之中。往日养的家犬喜我久别乍归,它常情热的低回在我的身旁。大官严武喜我久别乍归,就遣人骑马来问我需要什么东西。城郭间的邻人喜我久别乍归,他们来探视、问候我的人,简直挤满了整个村墟。天下尚不得安宁的今天,当兵的都胜过迂腐的书生。在这动荡不安的战乱年代里,何处可安置我这个老头呢?我真的成了多余的人,所幸的是还算活了下来。我既无用于世,在此余生里一饮一啄已感到惭愧,所以甘于清苦生活,不敢有所奢求。
从形式上看,《草堂》用大量篇幅回溯了徐知道乱蜀的始末及其严重后果,是对旧史的重要补充,是诗史。而众多注家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肯定这首诗的价值的。这无疑是杜诗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。就这方面而论,《草堂》的确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真实。例如对徐知道乱蜀原因:“义士皆痛愤,纪纲乱相逾”、“大将赴朝廷,群小起异图”的准确把握;对汉、蕃相互勾结又相互火并的生动刻画:“中宵斩白马,盟歃气已粗”;对乱象错综复杂情况的巨细不遗:“布衣数十人,亦拥专城居”;以及对贼谋“西取邛南兵,北断剑阁隅”的揭露,其广度和深度,是抵得上一篇徐知道乱蜀始末记而有余的。 特别是“鬼妾与鬼马,色悲充尔虞”,不仅深刻地揭示了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,而且表现了诗人的无比痛愤。当这位伟大诗人写到这里时,是站在审判台上,面对着毫无人性的魔鬼,怒不可遏地申斥他们的罪行的。一个“尔”字,就维妙维肖地表明了他那种面对魔鬼,痛予呵叱的坚定立场。死者而有妾,马,当然不是等闲之辈。这似乎有点为互相残杀而死的贼徒,或者为殃及阔人的枉死鬼而一表同情的嫌疑。其实不然,这是文学上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段——深一层写法。对鬼妾、鬼马尚且这样肆无忌惮地蹂躏、糟踏,则对一般老百姓的残忍、凶暴,更不消说了。杜甫的同情,始终是在无辜而死的老百姓一边的。 然而仅仅看到这方面取得的成就及其价值,尚不足以尽《草堂》的极致。《草堂》的思想意义和文学价值,除了上述这一个方面,还有一个最主要的方面,那就是,在回忆蜀乱始末的笔触上,融入了杜甫对严武最真挚的友谊,希望他面对“成都适无虞”、“天下尚未宁”的冷酷现实,认真思考“大将赴朝廷。群小起异图”的原因;吸取祸生肘腋的沉痛教训,整顿纪纲,厉行国家法令,不要重蹈“大将赴朝廷,群小起异图”的覆辙。《草堂》诗主要是按这样的构思,艺术地再现当时的乱象的。 开头四句,诗人用对比的方法,突出了他为“蛮夷塞成都”而去,为“成都适无虞”而归的心情,希望严武注意国家的治乱,同人心向背,息息相关,千万不能满足于眼前的“适无虞”。这是对严武的忠告,也是对当前形势的正确估计。论者多从它同下文的关系,许其为一篇之纲,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 为了让严武清醒地记取“蛮夷塞成都”的惨痛教训,诗人接着写到:“请陈初乱时,反覆乃须臾。大将赴朝廷,群小起异图。”“请陈”者,请允许我(杜甫)陈于大将之前。“大将”者,剑南节度使严大将军武也。这就充分表明《草堂》主要是向严武陈情。而陈情的第一件事是“反覆乃须臾”间事,不可掉以轻心;是诗人把“群小起异图”,直接同严武赴朝廷联系起来。这固然可以说明严武举足轻重,国家安危所系,用《八哀诗》哀严武的诗句来说,就是“公来雪山重,公去雪山轻”。但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:严武治蜀还有严重问题,以至于前脚刚刚跨出成都,便祸生心腹。一句话,“群小起异图”,严武是不能完全辞其咎的。这是杜甫希望严武认真思考的第一个问题。 杨伦对“中宵斩白马,盟歃气已粗”,加了“写出草草乌合光景”八个字的旁批。需要补充一句:岂止草草乌合,他们在歃血为盟之初,就有过激烈争吵呢。这消息,是“气已粗”三个字透露出来的。气粗就是喉咙大,出大声气,是提劲争吵的形象语言。它生动地反映出:叛乱集团从一开始就有冲突,其发展为分裂,为自相残杀,而终归灭亡,是必然的。 诗中“布衣数十人,亦拥专城居”这一句,也是很值得严武深省的大问题。布衣一般指老百姓。这就是说,除徐知道这股乱军,还有铤而走险的老百姓。当然,无论从组织,还是从性质看,其铤而走险的情况都极其复杂,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,即他们都是逼上梁山的。在当时,除了这条路,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。 严武这个人,《旧唐书》批评他,一则说: “前后在蜀累年,肆志逞欲,恣行猛政。”再则说: “性本狂荡,视事多率胸臆。”三则说:“穷奢极靡,赏赐无度,蜀方间里,以征敛殆至匮竭。”这些,杜甫都是知道的。有时也尽过朋友之道,微言相感。但因爱才心切,加以严武“骄倨”,多言未必见纳,所以平常相处,表扬鼓励居多。徐知道的反叛,以及由此引起的人民的骚动,同严武上述缺点是有关系的。现在,再镇成都,不知道会不会认真总结“大将赴朝廷,群小起异图”的血腥教训,改弦更张,防患未然。杜甫从“遣骑问所须”这件小事上,深深意识到问题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,再不提出,严武个人成败事小,天下安危事大。因而在痛愤之馀,结撰至思,向严武表明了“饮啄愧残生,食薇不敢馀”的态度,同时,又通过初乱的回忆,提示了若干值得严武虚心思考的问题,目的都在促使严武的猛省,去其所短,用其所长,把两川的事情办好。 《草堂》,杜甫“穷年忧黎元”的高大形象以及“何人怀抱尽”的谏诤风范,都是令人仰之弥高,即之弥亲的。
更多的了解作者?请参考杜甫的著名诗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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