巩顿首再拜,舍人先生:
去秋1人还,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2墓碑铭3。反复观诵,感与惭并4。
巩 顿 首 再 拜 , 舍 人 先 生 :
去 秋 人 还 , 蒙 赐 书 及 所 撰 先 大 父 墓 碑 铭 。 反 复 观 诵 , 感 与 惭 并 。
【注释】 1.去秋:当指庆历六年。 2.先大父:去世的祖父。曾巩祖父曾致尧,太宗太平兴国八年进士。人仕后,坚守刚直,敢于言事,屡遭贬斥,历知州府,终户部郎中,真宗大中祥符五年(1012年)卒于官,享年六十六岁。 3.墓碑铭:指欧阳修所作《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》。文中说:“庆历六年夏,其孙巩巩其父命以来请曰:‘愿有述。’遂为之述。”即指此事。 4.感与惭并:感激与惭愧之情同时而来。
【译文】 曾巩叩头再次拜上,舍人先生: 去年秋天,我派去的人回来,承蒙您赐予书信及为先祖父撰写墓碑铭。我反复读诵,真是感愧交并。
夫铭志之著于世,义近于史,而亦有与史异者。盖史之于善恶,无所不书,而铭者,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,惧后世之不知,则必铭而见之1。或纳于庙,或存于墓,一也2。苟其人之恶,则于铭乎何有?此其所以与史异也。其辞之作,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严3。而善人喜于见传4,则勇于自立5;恶人无有所纪6,则以愧而惧。至于通材达识,义烈节士,嘉言善状,皆见于篇,则足为后法7。警劝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将安近8?
夫 铭 志 之 著 于 世 , 义 近 于 史 , 而 亦 有 与 史 异 者 。 盖 史 之 于 善 恶 , 无 所 不 书 , 而 铭 者 , 盖 古 之 人 有 功 德 材 行 志 义 之 美 者 , 惧 后 世 之 不 知 , 则 必 铭 而 见 之 。 或 纳 于 庙 , 或 存 于 墓 , 一 也 。 苟 其 人 之 恶 , 则 于 铭 乎 何 有 ? 此 其 所 以 与 史 异 也 。 其 辞 之 作 , 所 以 使 死 者 无 有 所 憾 , 生 者 得 致 其 严 。 而 善 人 喜 于 见 传 , 则 勇 于 自 立 ; 恶 人 无 有 所 纪 , 则 以 愧 而 惧 。 至 于 通 材 达 识 , 义 烈 节 士 , 嘉 言 善 状 , 皆 见 于 篇 , 则 足 为 后 法 。 警 劝 之 道 , 非 近 乎 史 , 其 将 安 近 ?
【注释】 1.铭而见之:作铭文使其显现。《礼记·祭统》:“铭者,自名也,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,而明著之后世者也。为先祖者,莫不有美焉,莫不有恶焉,铭之义,称美而不称恶,此孝子孝孙之心也。” 2.“或纳于庙”三句:意谓铭文或人家庙,或存墓中,其用意相同。 3.生者得致其严:谓活着的人能借以表乐自己尊敬之情。严,尊敬。 4.喜于见传:谓积善之人乐于见到自己的好处流传于世。 5.勇于自立:奋发起来有所建树。 6.无有所纪:没有什么事迹可记。以愧而俱:因以惭愧和畏惧。 7.足为后法:足以作为后人的楷模。 8.“警劝”三句:意谓铭的替恶勉善的作用,不与史书相近,那又与什么相近呢?
【译文】 说到铭志之所以能够著称后世,是因为它的意义与史传相接近,但也有与史传不相同的地方。因为史传对人的善恶都一一加以记载,而碑铭呢,大概是古代功德卓著、才能操行出众,志气道义高尚的人,怕后世人不知道,所以一定要立碑刻铭来显扬自己,有的置于家庙里,有的放置在墓穴中,其用意是一样的。如果那是个恶人,那么有什么好铭刻的呢?这就是碑铭与史传不同的地方。铭文的撰写,为的是使死者没有什么可遗憾,生者借此能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。行善之人喜欢自己的善行善言流传后世,就发奋有所建树;恶人没有什么可记,就会感到惭愧和恐惧。至于博学多才、见识通达的人,忠义英烈、节操高尚之士,他们的美善言行,都能一一表现在碑铭里,这就足以成为后人的楷模。铭文警世劝戒的作用,不与史传相近,那么又与什么相近呢!
及世之衰,为人之子孙者,一欲1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2。故虽恶人,皆务勒铭3,以4夸后世。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,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,书其恶焉,则人情之所不得,于是乎铭始不实5。后之作铭者,常观其人6。苟托之非人7,则书之非公与是8,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9。故千百年来,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,莫不有铭,而传者盖少。其故非他,托之非人,书之非公与是故也。
及 世 之 衰 , 为 人 之 子 孙 者 , 一 欲 褒 扬 其 亲 而 不 本 乎 理 。 故 虽 恶 人 , 皆 务 勒 铭 , 以 夸 后 世 。 立 言 者 既 莫 之 拒 而 不 为 , 又 以 其 子 孙 之 所 请 也 , 书 其 恶 焉 , 则 人 情 之 所 不 得 , 于 是 乎 铭 始 不 实 。 后 之 作 铭 者 , 常 观 其 人 。 苟 托 之 非 人 , 则 书 之 非 公 与 是 , 则 不 足 以 行 世 而 传 后 。 故 千 百 年 来 , 公 卿 大 夫 至 于 里 巷 之 士 , 莫 不 有 铭 , 而 传 者 盖 少 。 其 故 非 他 , 托 之 非 人 , 书 之 非 公 与 是 故 也 。
【注释】 1.一欲:一心只想。 2.不本乎理:不根据事理。 3.皆务勒铭:都致力于刻立碑铭。 4.以:用以。 5.不实:不合事实,意谓虚夸。 6.常观其人:应当察看撰写铭文的人本身怎么样。 7.非人:不适当的人。 8.非公与是:意谓写出的铭文就不公平和不合事实。 9.传后:传于后世。
【译文】 到了世风衰微的时候,为人子孙的,一味地只要褒扬他们死去的亲人而不顾事理。所以即使是恶人,都一定要立碑刻铭,用来向后人夸耀。撰写铭文的人既不能推辞不作,又因为死者子孙的一再请托,如果直书死者的恶行,就人情上过不去,这样铭文就开始出现不实之辞。后代要想给死者作碑铭者,应当观察一下作者的为人。如果请托的人不得当,那么他写的铭文必定会不公正,不正确,就不能流行于世,传之后代。所以千百年来,尽管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里巷小民死后都有碑铭,但流传于世的很少。这里没有别的原因,正是请托了不适当的人,撰写的铭文不公正、不正确的缘故。
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?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无以为也1。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2,则不受而铭之,于众人则能辨3焉。而人之行,有情善而迹非4,有意奸而外淑5,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6,有实大于名7,有名侈于实8。犹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,恶9能辨之不惑,议之不徇?不惑10不徇11,则公且是矣。而其辞之不工,则世犹不传,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12焉。故曰,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,岂非然哉!
然 则 孰 为 其 人 而 能 尽 公 与 是 欤 ? 非 畜 道 德 而 能 文 章 者 , 无 以 为 也 。 盖 有 道 德 者 之 于 恶 人 , 则 不 受 而 铭 之 , 于 众 人 则 能 辨 焉 。 而 人 之 行 , 有 情 善 而 迹 非 , 有 意 奸 而 外 淑 , 有 善 恶 相 悬 而 不 可 以 实 指 , 有 实 大 于 名 , 有 名 侈 于 实 。 犹 之 用 人 , 非 畜 道 德 者 , 恶 能 辨 之 不 惑 , 议 之 不 徇 ? 不 惑 不 徇 , 则 公 且 是 矣 。 而 其 辞 之 不 工 , 则 世 犹 不 传 , 于 是 又 在 其 文 章 兼 胜 焉 。 故 曰 , 非 畜 道 德 而 能 文 章 者 无 以 为 也 , 岂 非 然 哉 !
【注释】 1.“非畜道德”二句:意谓不是积蓄有道德素养而又能写好文章的人,是不能做到“公与是”的。 2.于恶人:对于恶人。不受而铭之:不接受为他作铭的请求。 3.辨:辨别清楚。 4.情善而迹非:心情从善但表现出的事却不好。 5.意奸而外淑:立意奸诈但却表现出善良的样子。 6.“有善恶相悬”一句:有善有恶极其悬殊,却又不能切实加以指出。 7.实大于名:实际表现大于名声。 8.名侈于实:名声超过了实际表现。侈,夸大。 9.恶:怎么。 10.惑:困惑、迷乱。 11.徇:偏于私情。 12.文章兼胜:文章也相应写得好。
【译文】 照这样说来,怎样的人才能做到完全公正与正确呢?我说不是道德高尚文章高明的人是做不到的。因为道德高尚的人对于恶人是不会接受请托而撰写铭文的,对于一般的人也能加以辨别。而人们的品行,有内心善良而事迹不见得好的,有内心奸恶而外表良善的,有善行恶行相差悬殊而很难确指的,有实际大于名望的,有名过其实的。好比用人,如果不是道德高尚的人怎么能辨别清楚而不被迷惑,怎么能议论公允而不徇私情?能不受迷惑,不徇私情,就是公正和实事求是了。但是如果铭文的辞藻不精美,那么依然不能流传于世,因此就要求他的文章也好。所以说不是道德高尚而又工于文章的人是不能写碑志铭文的,难道不是如此吗?
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虽或并世而有1,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。其传之难如此,其遇之难又如此。若先生之道德文章,固2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。先祖之言行卓卓3,幸遇而得铭4,其公与是,其传世行后无疑也。而世之学者,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,至其所可感,则往往衋然5不知涕之流落也,况其子孙也哉?况巩也哉?其追睎6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,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7而及其三世8。其感与报,宜若何而图之9?抑10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,而先生进之11,先祖之屯蹶否塞12以死,而先生显之13,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14之士,其谁不愿进于庭15?潜遁幽抑16之士,其谁不有望于世17?善谁不为,而恶谁不愧以惧?为人之父祖者,孰不欲教其子孙?为人之子孙者,孰不欲宠荣其父祖?此数美者,一归于先生。
然 畜 道 德 而 能 文 章 者 , 虽 或 并 世 而 有 , 亦 或 数 十 年 或 一 二 百 年 而 有 之 。 其 传 之 难 如 此 , 其 遇 之 难 又 如 此 。 若 先 生 之 道 德 文 章 , 固 所 谓 数 百 年 而 有 者 也 。 先 祖 之 言 行 卓 卓 , 幸 遇 而 得 铭 , 其 公 与 是 , 其 传 世 行 后 无 疑 也 。 而 世 之 学 者 , 每 观 传 记 所 书 古 人 之 事 , 至 其 所 可 感 , 则 往 往 衋 然 不 知 涕 之 流 落 也 , 况 其 子 孙 也 哉 ? 况 巩 也 哉 ? 其 追 睎 祖 德 而 思 所 以 传 之 之 繇 , 则 知 先 生 推 一 赐 于 巩 而 及 其 三 世 。 其 感 与 报 , 宜 若 何 而 图 之 ? 抑 又 思 若 巩 之 浅 薄 滞 拙 , 而 先 生 进 之 , 先 祖 之 屯 蹶 否 塞 以 死 , 而 先 生 显 之 , 则 世 之 魁 闳 豪 杰 不 世 出 之 士 , 其 谁 不 愿 进 于 庭 ? 潜 遁 幽 抑 之 士 , 其 谁 不 有 望 于 世 ? 善 谁 不 为 , 而 恶 谁 不 愧 以 惧 ? 为 人 之 父 祖 者 , 孰 不 欲 教 其 子 孙 ? 为 人 之 子 孙 者 , 孰 不 欲 宠 荣 其 父 祖 ? 此 数 美 者 , 一 归 于 先 生 。
【注释】 1.并世而有:同一时期出现。 2.固:诚然、确实。 3.卓卓:突出貌。 4.幸遇而得铭:幸运地相遇而又能得到对方撰写铭文。 5.衋然:伤痛的样子。 6.睎:仰慕。 7.推一赐于巩:推恩一次给我。指欧阳修应其所请,替他祖父作墓碑铭。 8.三世:指曾巩自己以及他的父亲、祖父三代都荣受恩惠。 9.“其感于报”二句:那感激与报答之心,应当怎么样使之实现呢? 10.抑:然而。 11.进之:使之学有所进。屯蹶困苦挫折。 12.否塞:闭塞不通。屯、否,皆《易》卦名,象征艰难阻塞,时运不通。巩之先祖曾致尧为官刚直,多次遭贬,故云。 13.显之:使其平生事迹得到显扬。 14.不出世:不显露于世,即政治上不遇于时。 15.进于庭:意谓拜入您的门下。 16.潜遁幽抑:隐逸困顿。 17.有望于世:对于世事前途有所期待。
【译文】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善作文章的人,虽然有时会同时出现,但也许有时几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才有一个。因此铭文的流传是如此之难;而遇上理想的作者更是加倍的困难。象先生的道德文章,真正算得上是几百年中才有的。我先祖的言行高尚,有幸遇上先生为其撰写公正而又正确的碑铭,它将流传当代和后世是毫无疑问的。世上的学者,每每阅读传记所载古人事迹的时候,看到感人之处,就常常激动得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,何况是死者的子孙呢?又何况是我曾巩呢?我追怀先祖的德行而想到碑铭所以能传之后世的原因,就知道先生惠赐一篇碑铭将会恩泽及于我家祖孙三代。这感激与报答之情,我应该怎样来表示呢?我又进一步想到象我这样学识浅薄、才能庸陋的人,先生还提拔鼓励我,我先祖这样命途多乖穷愁潦倒而死的人,先生还写了碑铭来显扬他,那么世上那些俊伟豪杰、世不经见之士,他们谁不愿意拜倒在您的门下?那些潜居山林、穷居退隐之士,他们谁不希望名声流播于世?好事谁不想做,而做恶事谁不感到羞愧恐惧?当父亲、祖父的,谁不想教育好自己的子孙?做子孙的,谁不想使自己的父祖荣耀显扬?这种种美德,应当全归于先生。
既拜赐之辱1,且敢2进其所以然。所谕3世族之次4,敢5不承教而加详6焉?愧甚,不宣7。巩再拜。
既 拜 赐 之 辱 , 且 敢 进 其 所 以 然 。 所 谕 世 族 之 次 , 敢 不 承 教 而 加 详 焉 ? 愧 甚 , 不 宣 。 巩 再 拜 。
【注释】 1.辱:谦词,犹言承蒙。 2.敢:自言冒昧之词。 3.谕:谕示。旧时上告下的通称。 4.世族之次:指曾氏家族的世系排列。按欧阳修在《与曾巩论世族书》中,指出曾巩在陈述家族世系次序排列中,依年代考证有多处不合,故“虽且从所述,皆宜更加考正”。从中可见欧阳修的求实精神。 5.敢:岂敢。 6.加详:加以详细考查。这是曾巩对欧阳修来信论及曾氏世族一事的表态与回答。 7.不宣:不一一细说。旧时书信末尾常用语。
【译文】 我荣幸地得到了您的恩赐,并且冒昧地向您陈述自己所以感激的道理。来信所论及的我的家族世系,我怎敢不听从您的教诲而加以研究审核呢?荣幸之至,书不尽怀,曾巩再拜上。
这封信作于宋仁宗庆历七年(1047年)。庆历六年(1046年)夏,曾巩奉父亲之命,写信请欧阳修为已故的祖父曾致尧作一篇墓碑铭。当年,欧阳修写好《尚书户部郎中赠右谏议大夫曾公神道碑铭》,曾巩于次年即写此信致谢。
《寄欧阳舍人书》是宋代文学家曾巩写给其师欧阳修的一封感谢信,文章通过对铭志作用及流传条件的分析。来述说“立言”的社会意义,阐发“文以载道”的主张,表达了对道德文章兼胜的赞许与追求。文章结构谨严,起承转合自然。 这是一篇独具特色的感谢信,它没有平常的客套,也没有空泛的溢美之辞。而是通过对铭志作用及流传条件的分析。来述说“立言”的社会意义,阐发“文以载道”的主张,表达了对道德文章兼胜的赞许与追求。文章结构谨严,起承转合非常自然。 第一段(起承部分),首先交待写这封信的缘起与观诵墓碑后的总的感受。接着叙及撰写暮志铭的意义。先提出论点“铭志之著于世,义近于史”,然后比较铭、史之异同。先言其异,次言其同。本段借助铭、史对比展开文章,深刻地阐述了铭志的警世作用。 第二段谈今铭“二弊”,首先是不实;其次是“传者盖少”。 第三段,强调立言者的素质是纠除今弊的根本条件。作者提出:“立言者”必须是“畜道德而能文章者”。作者在本段总的提出这个论点,然后再分说,“畜道德”和“能文章”。最后总说: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,岂非然哉!二三段为“转”,最后两段为“合”,从立言者之论,归结至于欧阳修身上,盛誉欧阳修“畜道德而能文章”之贤,深谢欧阳修赐铭之恩。与文章开头呼应。在唐宋八大家当中,曾巩是最重视章法的,在以上所述中,读者可以看到曾巩文章的这一特点,结构十分谨严,内容环环相扣,起承转合,如行云流水。此文可称得上曾巩文章这一方面的典范之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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