维治平四年七月日1,具官欧阳修2,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3至于太清4,以清酌庶羞之奠5,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,而吊之以文曰:
维 治 平 四 年 七 月 日 , 具 官 欧 阳 修 , 谨 遣 尚 书 都 省 令 史 李 敭 至 于 太 清 , 以 清 酌 庶 羞 之 奠 , 致 祭 于 亡 友 曼 卿 之 墓 下 , 而 吊 之 以 文 曰 :
【注释】 1.维治平四年七月日:即1067年7月某日。维[wéi],发语词。 2.具官:唐宋以来,官吏在奏疏、函牍及其他应酬文字中,常把应写明的官职爵位,写作具官,表示谦敬。欧阳修写作此文时官衔是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亳州军州事。 3.尚书都省:即尚书省,管理全国行政的官署。令史:管理文书工作的官。李敭:其人不详。 4.太清:地名,在今河南商丘东南,是石曼卿葬地。欧阳修《石曼卿墓表》:“既卒之三十七日,葬于太清之先茔。” 5.清酌[qīng zhuó]庶羞[shù xiū]:清酌,祭奠时所用之酒。庶,各种。羞,通“馐”,食品,这指祭品。
【译文】 在英宗治平四年七月某日,备具官爵履历的欧阳修,差遣尚书都省令史李到太清之下,以清酒和各种美味的菜肴作奠仪,致祭于亡友石曼卿的墓前,并作一篇文章吊祭说:
呜呼曼卿!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1。其同乎万物生死,而复归于无物者,暂聚之形2,不与万物共尽,而卓然其不朽者,后世之名。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,而著在简册者3昭如日星。
呜 呼 曼 卿 ! 生 而 为 英 , 死 而 为 灵 。 其 同 乎 万 物 生 死 , 而 复 归 于 无 物 者 , 暂 聚 之 形 , 不 与 万 物 共 尽 , 而 卓 然 其 不 朽 者 , 后 世 之 名 。 此 自 古 圣 贤 莫 不 皆 然 , 而 著 在 简 册 者 昭 如 日 星 。
【注释】 1.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:活着的时候是人世间的英杰,死之后化为神灵。英,英雄、英杰。灵,神灵。 2.暂聚之形:指肉体生命。 3.简册:指史籍。者,昭如日星。
【译文】 “唉!曼卿,在世时是英雄,死后成为神灵。他同万物一道生死,最后又回归到无物的地方。他是暂时相聚的形体,不与万物一道灭亡。他卓越挺立,永垂不朽,给后世留下英名。这从古至今,都是这样的,留著于史册,像日月星辰一样明亮。
呜呼曼卿!吾不见子久矣,犹能仿佛子之平生1。其轩昂磊落2,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3,意其不化为朽壤4,而为金玉之精5。不然,生长松之千尺,产灵芝而九茎6。奈何荒烟野蔓,荆棘纵横;风凄露下,走磷飞萤7?但见牧童樵叟8,歌吟而上下9,与夫惊禽骇兽,悲鸣踯躅而咿嘤10。今固如此,更千秋而万岁兮,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11?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,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!
呜 呼 曼 卿 ! 吾 不 见 子 久 矣 , 犹 能 仿 佛 子 之 平 生 。 其 轩 昂 磊 落 , 突 兀 峥 嵘 而 埋 藏 于 地 下 者 , 意 其 不 化 为 朽 壤 , 而 为 金 玉 之 精 。 不 然 , 生 长 松 之 千 尺 , 产 灵 芝 而 九 茎 。 奈 何 荒 烟 野 蔓 , 荆 棘 纵 横 ; 风 凄 露 下 , 走 磷 飞 萤 ? 但 见 牧 童 樵 叟 , 歌 吟 而 上 下 , 与 夫 惊 禽 骇 兽 , 悲 鸣 踯 躅 而 咿 嘤 。 今 固 如 此 , 更 千 秋 而 万 岁 兮 , 安 知 其 不 穴 藏 狐 貉 与 鼯 鼪 ? 此 自 古 圣 贤 亦 皆 然 兮 , 独 不 见 夫 累 累 乎 旷 野 与 荒 城 !
【注释】 1.仿佛:依稀想见。 2.轩昂磊落:形容石曼卿的不凡气度和高尚人格。 3.突兀峥嵘[zhēng róng]:高迈挺拔,比喻石曼卿的特出才具。 4.朽壤[xiǔ rǎng]:腐朽的土壤。 5.精:精华。 6.产灵芝而九茎:灵芝,一种菌类药用植物,古人认为是仙草,九茎一聚者更被当作珍贵祥瑞之物。《汉书·宣帝纪》:“金芝九茎,产于涵德殿池中。”而,一作“之”。 7.燐[lín]:即磷,一种非金属元素。动物尸体腐烂后产生的磷化氢,在空气中自动燃烧,并发出蓝色火焰,夜间常见于坟间及荒野。俗称之为鬼火。 8.牧童樵叟[qiáo sǒu]:放牧和砍柴之人。 9.上下:来回走动。 10.悲鸣踯躅[zhí zhú]而咿嘤[yī yīng]:这里指野兽来回徘徊,禽鸟悲鸣惊叫。 11.狐貉[hú mò]与鼯鼪[wú shēng]:狐貉,兽名,形似狐狸。鼯,鼠的一种,亦称飞鼠。鼪,黄鼠狼。
【译文】 唉!曼卿,我没有看见你已经很久了,还能仿佛记得你生前的容貌。你气宇轩昂,襟怀坦白,光明磊落,高大英俊,虽然埋藏在地下,想来不会腐朽化为泥土,而会变成金玉的精华。如果不是这样,此地为什么生长着高达千尺的松树,出产有九根茎的灵芝草。无奈荒烟野草,藤蔓缠绕,荆棘纵横;风雨凄凉,霜露下降;磷火飘动,飞萤明灭;只见牧童与老樵夫唱着山歌,上上下下;惊恐的飞禽与害怕的野兽,前后徘徊,发出悲切的鸣叫呼声。今天已经是这样,再过了千秋万岁,怎知道不是穴洞里面,深藏着狐狸貉子、鼯鼠和黄鼠狼?而自古以来,圣贤都是这样,单单看不到累累相连的旷野和荒城么!
呜呼曼卿!盛衰之理1,吾固知其如此,而感念畴昔2,悲凉凄怆,不觉临风而陨涕者3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4。尚飨5!
呜 呼 曼 卿 ! 盛 衰 之 理 , 吾 固 知 其 如 此 , 而 感 念 畴 昔 , 悲 凉 凄 怆 , 不 觉 临 风 而 陨 涕 者 , 有 愧 乎 太 上 之 忘 情 。 尚 飨 !
【注释】 1.盛衰:此指生死。 2.畴昔[chóu xī]:往昔,从前。 3.陨涕[yǔn tì]:落泪。 4.有愧乎太上之忘情:意思是说自己不能像圣人那样忘情。太上,最高,也指圣人。忘情,超脱了人世一切情感。《世说新语·伤逝》:“圣人忘情,最下不及情,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。” 5.尚飨[shàng xiǎng]:祭文套语,表示希望死者鬼神来享用祭品之意。尚,这里是希望的意思。
【译文】 唉!曼卿,古今盛衰的道理,我本来就知道是这样的,而思念从前的情景,悲凉凄惨,不觉得要面临着风而流泪,但对‘太上忘情’这句话,很有些惭愧。希望你来享用这祭礼!”
石曼卿(994—1041),名延年,北宋河南宋城(今河南商丘)人。累举进士不第。曾历任太常寺太祝、大理寺丞、太子中允等。他非常关心边事,对契丹和西夏之患曾提出谏言。为人作诗,豪放跌宕。欧阳修《石曼卿墓表》称其为人“以气自豪。读书不治章句,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,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”。并云:“其为文章,劲健称其意气。”欧阳修很了解、敬佩石曼卿,因此在他卒后26年,又有此祭墓之作。
本文是欧阳修在挚友石曼卿去世26年后为他所作的祭文。文章开始说明写作祭文的缘起,接下来先是颂扬石曼卿的不同流俗,“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”,死后形体虽化,而名声却如同古代的圣贤一样彰显后世。复又极力形容荒野坟茔的凄凉景象,千秋万岁之后,或将为狐貉鼯鼪诸类藏身之穴,感叹“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,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!”最后明言作者虽明白人之生死是自然之理,然而追念往昔,仍凄然泪下,不能忘情。篇末以“尚飨”二字作结,哀戚怆恻之情,溢于言表。 整篇祭文集描写、议论、抒情于一体,有回想,有感喟,有痛悼,感情低沉回转,作者对亡友的一片挚情笃意,不能不令人动容。 首段是例行公事。凡是祭文,都需在首段点明时间与人物关系。 第二段始进入祭文正文,劈空就是一句“呜呼曼卿”,行文突兀,而情感真切。仿佛要将亡友从地下唤醒,对他细细倾诉。所要倾诉的又是什么呢?“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”八个字正是这一段的眼目。这八个字又仿佛是劝慰亡友的魂灵可以放心安息。所谓“身去德音存”,人固有一死,美好的名声却必将流芳百世。 第三段又以“呜呼曼卿”领起,正是欲将一腔心事都说与亡友来听。这一段,以“奈何”为界是两层意思。“奈何”之前的几句是接着上一段说,仍是说“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”。“奈何”以下,笔锋陡转,“荒烟野蔓”数句将一幅荒冢凄凉景象刻画得淋漓尽致,不由人不起“古今将相在何方?荒冢一堆草没了”之悲。两层意思之间,一客一主,前一层只是引起,只是为了反衬,后一层才是重点,也是全篇的核心。 第四段仍以“呜呼曼卿”领起,正是欲将心中蕴含的感情都与亡友说尽了。而一段之精神乃在不能忘情。“固知其如此”的“固”字好,与下文的“而”字构成转折。名可不朽的道理,我不是不知;万古长空,空悲无益的道理,我不是不知。可是,追念往昔,我又怎么能忘却那些歌哭笑悲的记忆!理智,终究抑制不住情感。从理智上明白和接受一些大道理,并不是很难的事;可心灵的感受终究是点点滴滴,往昔的感伤无声无息地渗透。悲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 文章不长,但情感富于转折。正文一段与二段之间是转折,末段自身又含一层转折。一段的不朽之名,终究敌不过二段的万古之空;末段的理智超脱,终究敌不过情感的悄然渗透。转折之后,方见分量,方见沉重,而终不外“悲”与“情”二字。欧阳修曾云:“人生自是有情痴”,信然。 全文以情驭笔,一气呵成,不假修饰,却又得结构之妙。文中以“轩昂磊落、突兀峥嵘”八个字推许曼卿,实可移来评此篇。正文第一段写名之不朽,是何等斩钉截铁!全然是劈空说起,有游龙出海之势。第二段写万古之空,却又将第一段全盘抹倒,非力挽山河的笔力,绝不能做到。前二段是放得开,末段却是收得紧,如一道闸门,将两条游龙紧紧关锁。正可见当时文坛巨匠的文字工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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