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唐) 柳 宗 元
始 得 西 山 宴 游 记
自 余 为 僇 人 , 居 是 州 。 恒 惴 慄 。 时 隙 也 , 则 施 施 而 行 , 漫 漫 而 游 。 日 与 其 徒 上 高 山 , 入 深 林 , 穷 回 溪 , 幽 泉 怪 石 , 无 远 不 到 。 到 则 披 草 而 坐 , 倾 壶 而 醉 。 醉 则 更 相 枕 以 卧 , 卧 而 梦 。 意 有 所 极 , 梦 亦 同 趣 。 觉 而 起 , 起 而 归 。 以 为 凡 是 州 之 山 水 有 异 态 者 , 皆 我 有 也 , 而 未 始 知 西 山 之 怪 特 。
今 年 九 月 二 十 八 日 , 因 坐 法 华 西 亭 , 望 西 山 , 始 指 异 之 。 遂 命 仆 人 过 湘 江 , 缘 染 溪 , 斫 榛 莽 , 焚 茅 茷 , 穷 山 之 高 而 上 。 攀 援 而 登 , 箕 踞 而 遨 , 则 凡 数 州 之 土 壤 , 皆 在 衽 席 之 下 。 其 高 下 之 势 , 岈 然 洼 然 , 若 垤 若 穴 , 尺 寸 千 里 , 攒 蹙 累 积 , 莫 得 遁 隐 。 萦 青 缭 白 , 外 与 天 际 , 四 望 如 一 。 然 后 知 是 山 之 特 立 , 不 与 培 塿 为 类 , 悠 悠 乎 与 颢 气 俱 , 而 莫 得 其 涯 ; 洋 洋 乎 与 造 物 者 游 , 而 不 知 其 所 穷 。 引 觞 满 酌 , 颓 然 就 醉 , 不 知 日 之 入 。 苍 然 暮 色 , 自 远 而 至 , 至 无 所 见 , 而 犹 不 欲 归 。 心 凝 形 释 , 与 万 化 冥 合 。 然 后 知 吾 向 之 未 始 游 , 游 于 是 乎 始 , 故 为 之 文 以 志 。 是 岁 , 元 和 四 年 也 。
钻 鉧 潭 记
钻 鉧 潭 , 在 西 山 西 。 其 始 盖 冉 水 自 南 奔 注 , 抵 山 石 , 屈 折 东 流 ; 其 颠 委 势 峻 , 荡 击 益 暴 , 啮 其 涯 , 故 旁 广 而 中 深 , 毕 至 石 乃 止 ; 流 沫 成 轮 , 然 后 徐 行 。 其 清 而 平 者 , 且 十 亩 。 有 树 环 焉 , 有 泉 悬 焉 。
其 上 有 居 者 , 以 予 之 亟 游 也 , 一 旦 款 门 来 告 曰 :“ 不 胜 官 租 、 私 券 之 委 积 , 既 芟 山 而 更 居 , 愿 以 潭 上 田 贸 财 以 缓 祸 。”
予 乐 而 如 其 言 。 则 崇 其 台 , 延 其 槛 , 行 其 泉 于 高 者 而 坠 之 潭 , 有 声 潀 然 。 尤 与 中 秋 观 月 为 宜 , 于 以 见 天 之 高 , 气 之 迥 。 孰 使 予 乐 居 夷 而 忘 故 土 者 , 非 兹 潭 也 欤 ?
钻 鉧 潭 西 小 丘 记
得 西 山 后 八 日 , 寻 山 口 西 北 道 二 百 步 , 有 得 钻 鉧 潭 。 潭 西 二 十 五 步 , 当 湍 而 浚 者 为 鱼 梁 。 梁 之 上 有 丘 焉 , 生 竹 树 。 其 石 之 突 怒 偃 蹇 , 负 土 而 出 , 争 为 奇 状 者 , 殆 不 可 数 。 其 嵚 然 相 累 而 下 者 , 若 牛 马 之 饮 于 溪 ; 其 冲 然 角 列 而 上 者 , 若 熊 罴 之 登 于 山 。 丘 之 小 不 能 一 亩 , 可 以 笼 而 有 之 。 问 其 主 , 曰 :“ 唐 氏 之 弃 地 , 货 而 不 售 。” 问 其 价 , 曰 :“ 止 四 百 。” 余 怜 而 售 之 。 李 深 源 、 元 克 已 时 同 游 , 皆 大 喜 , 出 自 意 外 。 即 更 取 器 用 , 铲 刈 秽 草 , 伐 去 恶 木 , 烈 火 而 焚 之 。 嘉 木 立 , 美 竹 露 。 奇 石 显 。 由 其 中 以 望 , 则 山 之 高 , 云 之 浮 , 溪 之 流 , 鸟 兽 之 遨 游 , 举 熙 熙 然 回 巧 献 技 , 以 效 兹 丘 之 下 。 枕 席 而 卧 , 则 清 冷 冷 状 与 目 谋 , 瀯 瀯 之 声 与 耳 谋 , 悠 然 而 虚 者 与 神 谋 , 渊 然 而 静 者 与 心 谋 。 不 匝 旬 而 得 异 地 者 二 , 虽 古 好 古 之 士 , 或 未 能 至 焉 。
噫 ! 以 兹 丘 之 胜 , 致 之 沣 、 镐 、、 杜 , 则 贵 游 之 士 争 买 者 , 日 增 千 金 而 愈 不 可 得 。 今 弃 是 州 也 , 农 夫 渔 父 过 而 陋 之 , 贾 四 百 , 连 岁 不 能 售 。 而 我 与 深 源 、 克 已 独 喜 得 之 , 是 其 果 有 遭 乎 ! 书 于 石 , 所 以 贺 兹 丘 之 遭 也 。
至 小 丘 西 小 石 潭 记
从 小 丘 西 行 百 二 十 步 , 隔 篁 竹 , 闻 水 声 , 如 鸣 佩 环 , 心 乐 之 。 伐 竹 取 道 , 下 见 小 潭 , 水 尤 清 冽 。 全 石 以 为 底 , 近 岸 , 卷 石 底 以 出 , 为 坻 , 为 屿 , 为 嵁 , 为 岩 。 青 树 翠 蔓 , 蒙 络 摇 缀 , 参 差 披 拂 。
潭 中 鱼 可 百 许 头 , 皆 若 空 游 无 所 依 。 日 光 下 澈 , 影 布 石 上 , 佁 然 不 动 ; 俶 尔 远 逝 , 往 来 翕 忽 , 似 与 游 者 相 乐 。
潭 西 南 而 望 , 斗 折 蛇 行 , 明 灭 可 见 。 其 岸 势 犬 牙 差 互 , 不 可 知 其 源 。
坐 潭 上 , 四 面 竹 树 环 合 , 寂 寥 无 人 , 凄 神 寒 骨 , 悄 怆 幽 邃 。 以 其 境 过 清 , 不 可 久 居 , 乃 记 之 而 去 。
同 游 者 : 吴 武 陵 , 龚 古 , 余 弟 宗 玄 。 隶 而 从 者 , 崔 氏 二 小 生 : 曰 恕 己 , 曰 奉 壹 。
袁 家 渴 记
由 冉 溪 西 南 水 行 十 里 , 山 水 之 可 取 者 五 , 莫 若 钻 鉧 潭 。 由 溪 口 而 西 , 陆 行 , 可 取 者 八 九 , 莫 若 西 山 。 由 朝 阳 岩 东 南 水 行 , 至 芜 江 , 可 取 者 三 , 莫 若 袁 家 渴 。 皆 永 中 幽 丽 奇 处 也 。
楚 越 之 间 方 言 , 谓 水 之 反 流 为 “ 渴 ”。 渴 上 与 南 馆 高 嶂 合 , 下 与 百 家 濑 合 。 其 中 重 洲 小 溪 , 澄 潭 浅 渚 , 间 厕 曲 折 , 平 者 深 墨 , 峻 者 沸 白 。 舟 行 若 穷 , 忽 而 无 际 。
有 小 山 出 水 中 , 皆 美 石 , 上 生 青 丛 , 冬 夏 常 蔚 然 。 其 旁 多 岩 词 , 其 下 多 白 砾 , 其 树 多 枫 柟 石 楠 , 樟 柚 , 草 则 兰 芷 。 又 有 奇 卉 , 类 合 欢 而 蔓 生 , 轇 轕 水 石 。
每 风 自 四 山 而 下 , 振 动 大 木 , 掩 苒 众 草 , 纷 红 骇 绿 , 蓊 葧 香 气 , 冲 涛 旋 濑 , 退 贮 溪 谷 , 摇 飃 葳 蕤 , 与 时 推 移 。 其 大 都 如 此 , 余 无 以 穷 其 状 。
永 之 人 未 尝 游 焉 , 余 得 之 不 敢 专 焉 , 出 而 传 于 世 。 其 地 主 袁 氏 。 故 以 名 焉 。
石 渠 记
自 渴 西 南 行 不 能 百 步 , 得 石 渠 , 民 桥 其 上 。 有 泉 幽 幽 然 , 其 鸣 乍 大 乍 细 。 渠 之 广 或 咫 尺 , 或 倍 尺 , 其 长 可 十 许 步 。 其 流 抵 大 石 , 伏 出 其 下 。 踰 石 而 往 , 有 石 泓 , 昌 蒲 被 之 , 青 鲜 环 周 。 又 折 西 行 , 旁 陷 岩 石 下 , 北 堕 小 潭 。 潭 幅 员 减 百 尺 , 清 深 多 倏 鱼 。 又 北 曲 行 纡 余 , 睨 若 无 穷 , 然 卒 入 于 渴 。 其 侧 皆 诡 石 、 怪 木 、 奇 卉 、 美 箭 , 可 列 坐 而 庥 焉 。 风 摇 其 巅 , 韵 动 崖 谷 。 视 之 既 静 , 其 听 始 远 。
予 从 州 牧 得 之 。 揽 去 翳 朽 , 决 疏 土 石 , 既 崇 而 焚 , 既 釃 釃 而 盈 。 惜 其 未 始 有 传 焉 者 , 故 累 记 其 所 属 , 遗 之 其 人 , 书 之 其 阳 , 俾 后 好 事 者 求 之 得 以 易 。
元 和 七 年 正 月 八 日 , 鷁 渠 至 大 石 。 十 月 十 九 日 , 踰 石 得 石 泓 小 潭 , 渠 之 美 于 是 始 穷 也 。
石 涧 记
石 渠 之 事 既 穷 , 上 由 桥 西 北 下 土 山 之 阴 , 民 又 桥 焉 。 其 水 之 大 , 倍 石 渠 三 之 一 , 亘 石 为 底 , 达 于 两 涯 。 若 床 若 堂 , 若 陈 筳 席 , 若 限 阃 奥 。 水 平 布 其 上 , 流 若 织 文 , 响 若 操 琴 。 揭 跣 而 往 , 折 竹 扫 陈 叶 , 排 腐 木 , 可 罗 胡 床 十 八 九 居 之 。 交 络 之 流 , 触 激 之 音 , 皆 在 床 下 ; 翠 羽 之 水 , 龙 鳞 之 石 , 均 荫 其 上 。 古 之 人 其 有 乐 乎 此 耶 ? 后 之 来 者 有 能 追 予 之 践 履 耶 ? 得 之 日 , 与 石 渠 同 。
由 渴 而 来 者 , 先 石 渠 , 后 石 涧 ; 由 百 家 濑 上 而 来 者 , 先 石 涧 , 后 石 渠 。 涧 之 可 穷 者 , 皆 出 石 城 村 东 南 , 其 间 可 乐 者 数 焉 。 其 上 深 山 幽 林 逾 峭 险 , 道 狭 不 可 穷 也 。
小 石 城 山 记
自 西 山 道 口 径 北 踰 黄 茅 岭 而 下 , 有 二 道 : 其 一 西 出 , 寻 之 无 所 得 ; 其 一 少 北 而 东 , 不 过 四 十 丈 , 土 断 二 川 分 , 有 积 石 横 当 其 垠 。 其 上 为 睥 睨 梁 欐 之 形 ; 其 旁 出 堡 坞 , 有 若 门 焉 , 窥 之 正 黑 , 投 以 小 石 , 洞 然 有 水 声 , 其 响 之 激 越 , 良 久 乃 已 。 环 之 可 上 , 望 甚 远 。 无 土 壤 而 生 嘉 树 美 箭 , 益 奇 而 坚 , 奇 疏 数 偃 仰 , 类 智 者 所 施 也 。
噫 ! 吾 疑 造 物 者 之 有 无 久 矣 , 及 是 , 愈 以 为 诚 有 。 又 怪 其 不 为 之 中 州 而 列 是 夷 狄 , 更 千 百 年 不 得 一 售 其 伎 , 是 固 劳 而 无 用 , 神 者 倘 不 宜 如 是 , 则 其 果 无 乎 ? 或 曰 : 以 慰 夫 贤 而 辱 于 此 者 。 或 曰 : 其 气 之 灵 , 不 为 伟 人 而 独 为 是 物 , 故 楚 之 南 少 人 而 多 石 。 是 二 者 余 未 信 之 。
* 注音校对中...
(唐)柳宗元
始得西山宴游记
自余为僇人,居是州。恒惴慄。时隙也,则施施而行,漫漫而游。日与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穷回溪,幽泉怪石,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,倾壶而醉。醉则更相枕以卧,卧而梦。意有所极,梦亦同趣。觉而起,起而归。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,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,因坐法华西亭,望西山,始指异之。遂命仆人过湘江,缘染溪,斫榛莽,焚茅茷,穷山之高而上。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,则凡数州之土壤,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势,岈然洼然,若垤若穴,尺寸千里,攒蹙累积,莫得遁隐。萦青缭白,外与天际,四望如一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,不与培塿为类,悠悠乎与颢气俱,而莫得其涯;洋洋乎与造物者游,而不知其所穷。引觞满酌,颓然就醉,不知日之入。苍然暮色,自远而至,至无所见,而犹不欲归。心凝形释,与万化冥合。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,游于是乎始,故为之文以志。是岁,元和四年也。
钻鉧潭记
钻鉧潭,在西山西。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,抵山石,屈折东流;其颠委势峻,荡击益暴,啮其涯,故旁广而中深,毕至石乃止;流沫成轮,然后徐行。其清而平者,且十亩。有树环焉,有泉悬焉。
其上有居者,以予之亟游也,一旦款门来告曰:“不胜官租、私券之委积,既芟山而更居,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。”
予乐而如其言。则崇其台,延其槛,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,有声潀然。尤与中秋观月为宜,于以见天之高,气之迥。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,非兹潭也欤?
钻鉧潭西小丘记
得西山后八日,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,有得钻鉧潭。潭西二十五步,当湍而浚者为鱼梁。梁之上有丘焉,生竹树。其石之突怒偃蹇,负土而出,争为奇状者,殆不可数。其嵚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马之饮于溪;其冲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罴之登于山。丘之小不能一亩,可以笼而有之。问其主,曰:“唐氏之弃地,货而不售。”问其价,曰:“止四百。”余怜而售之。李深源、元克已时同游,皆大喜,出自意外。即更取器用,铲刈秽草,伐去恶木,烈火而焚之。嘉木立,美竹露。奇石显。由其中以望,则山之高,云之浮,溪之流,鸟兽之遨游,举熙熙然回巧献技,以效兹丘之下。枕席而卧,则清冷冷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。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,虽古好古之士,或未能至焉。
噫!以兹丘之胜,致之沣、镐、、杜,则贵游之士争买者,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。今弃是州也,农夫渔父过而陋之,贾四百,连岁不能售。而我与深源、克已独喜得之,是其果有遭乎!书于石,所以贺兹丘之遭也。
至小丘西小石潭记
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,隔篁竹,闻水声,如鸣佩环,心乐之。伐竹取道,下见小潭,水尤清冽。全石以为底,近岸,卷石底以出,为坻,为屿,为嵁,为岩。青树翠蔓,蒙络摇缀,参差披拂。
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。日光下澈,影布石上,佁然不动;俶尔远逝,往来翕忽,似与游者相乐。
潭西南而望,斗折蛇行,明灭可见。其岸势犬牙差互,不可知其源。
坐潭上,四面竹树环合,寂寥无人,凄神寒骨,悄怆幽邃。以其境过清,不可久居,乃记之而去。
同游者:吴武陵,龚古,余弟宗玄。隶而从者,崔氏二小生:曰恕己,曰奉壹。
袁家渴记
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,山水之可取者五,莫若钻鉧潭。由溪口而西,陆行,可取者八九,莫若西山。由朝阳岩东南水行,至芜江,可取者三,莫若袁家渴。皆永中幽丽奇处也。
楚越之间方言,谓水之反流为“渴”。渴上与南馆高嶂合,下与百家濑合。其中重洲小溪,澄潭浅渚,间厕曲折,平者深墨,峻者沸白。舟行若穷,忽而无际。
有小山出水中,皆美石,上生青丛,冬夏常蔚然。其旁多岩词,其下多白砾,其树多枫柟石楠,樟柚,草则兰芷。又有奇卉,类合欢而蔓生,轇轕水石。
每风自四山而下,振动大木,掩苒众草,纷红骇绿,蓊葧香气,冲涛旋濑,退贮溪谷,摇飃葳蕤,与时推移。其大都如此,余无以穷其状。
永之人未尝游焉,余得之不敢专焉,出而传于世。其地主袁氏。故以名焉。
石渠记
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,得石渠,民桥其上。有泉幽幽然,其鸣乍大乍细。渠之广或咫尺,或倍尺,其长可十许步。其流抵大石,伏出其下。踰石而往,有石泓,昌蒲被之,青鲜环周。又折西行,旁陷岩石下,北堕小潭。潭幅员减百尺,清深多倏鱼。又北曲行纡余,睨若无穷,然卒入于渴。其侧皆诡石、怪木、奇卉、美箭,可列坐而庥焉。风摇其巅,韵动崖谷。视之既静,其听始远。
予从州牧得之。揽去翳朽,决疏土石,既崇而焚,既釃釃而盈。惜其未始有传焉者,故累记其所属,遗之其人,书之其阳,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。
元和七年正月八日,鷁渠至大石。十月十九日,踰石得石泓小潭,渠之美于是始穷也。
石涧记
石渠之事既穷,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,民又桥焉。其水之大,倍石渠三之一,亘石为底,达于两涯。若床若堂,若陈筳席,若限阃奥。水平布其上,流若织文,响若操琴。揭跣而往,折竹扫陈叶,排腐木,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。交络之流,触激之音,皆在床下;翠羽之水,龙鳞之石,均荫其上。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?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?得之日,与石渠同。
由渴而来者,先石渠,后石涧;由百家濑上而来者,先石涧,后石渠。涧之可穷者,皆出石城村东南,其间可乐者数焉。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,道狭不可穷也。
小石城山记
自西山道口径北踰黄茅岭而下,有二道:其一西出,寻之无所得;其一少北而东,不过四十丈,土断二川分,有积石横当其垠。其上为睥睨梁欐之形;其旁出堡坞,有若门焉,窥之正黑,投以小石,洞然有水声,其响之激越,良久乃已。环之可上,望甚远。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,益奇而坚,奇疏数偃仰,类智者所施也。
噫!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,及是,愈以为诚有。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,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,是固劳而无用,神者倘不宜如是,则其果无乎?或曰: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。或曰:其气之灵,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,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。是二者余未信之。
柳宗元青年时代就立下雄心壮志,仰慕“古之夫大有为者”,向往于“励材能,兴功力,致大康于民,垂不灭之声”。他25岁时已是“文章称首”的长安才子,刚考中了博学弘辞科,又与礼部郎中杨凭之女新婚,逐步成为文坛领袖,政坛新锐。在其后的几年里,柳宗元又成为了当时皇帝的老师王叔文革新派的中坚分子,以热情昂扬、凌励风发的气概,准备施展自己“辅时及物”、“利安开元”的抱负。然而,由于顺宗皇帝李诵即位时就已经中风,说话也不清楚,虽然有心改革朝政,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,加上宦官与藩镇势力强大,所以革新只实行了几个月,就以失败而告终。元和四年八月,反对革新的太子李纯即位,九月,柳宗元立刻被贬邵州刺吏,行未半路,朝议认为处之太轻,又改贬永州司马。当时同时被贬的包括刘禹锡等人共有八位,史称“八司马事件”。 “永贞革新”的失败对政治上踌躇满志的柳宗元是沉重的打击,但对于他的文学创作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当时的永州“草中狸鼠足为患,一夕十顿惊且伤”,相当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,所谓的“永州司马外置同正员”,其实是个编制外的闲职,没有官舍也没有具体的职务。柳宗元一家人寄居在冷清的小寺庙,未及半载,母亲也逝世了。除了精神上抑郁悲愤,正当壮年的柳宗元身体也越来越差,诸病缠身,虚弱到了“行则膝颤,坐则髀痹”的程度。但永州清新的山水给了柳宗元很大的慰藉和寄托,他很快从悲观与失意中振作起来,踏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并和田翁农夫相交,远离了政坛上的明争暗斗,回归到田园诗意般的生活,他认为永州的山水和自己一样的为世人所遗弃和漠视,写出了许多千古传诵推崇永州山水的散文。余秋雨先生在《柳侯祠》中如此评价柳宗元的永州10年,他说:“炎难也给了他一份宁静,使他有了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,与自我对话!”确实,永州的10年,是柳宗元人生最晦暗最感伤的十年,却是他文学创作最丰富和哲学思想全面成熟的10年。 柳宗元的文章多抒写抑郁悲愤、思乡怀友之情,幽峭峻郁,自成一路。最为世人称道者,是那些清深意远、疏淡峻洁的山水闲适之作。《永州八记》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,也是我国游记散文中的一朵奇葩,其艺术魅力历久弥新。 永州山水,在柳宗元之前,并不为世人所知。但这些偏居荒芜的山水景致,在柳宗元的笔下,却表现出别具洞天的审美特征,极富艺术生命力。正如清人刘熙载在《艺概·文概》中所说:“柳州记山水,状人物,论文章,无不形容尽致;其自命为‘牢笼百态’,固宜。”柳宗元时而大笔挥洒,描摹永州山水的高旷之美,使寂寥冷落的永州山水给人以气势磅礴之感。 《永州八记》对自然美的描绘,贵在精雕细刻出一种幽深之美。八记描写的大都是眼前小景,如小丘、小石潭、小石涧、小石城山等,柳宗元总是以小见大,犹如沙里淘金,提炼出一副副价值连城的艺术精品。如《至小丘西小石潭记》对小石潭周围环境的描写,“四面竹树环合,寂寥无人,凄神寒骨,悄枪幽邃”,创造出一种空无人迹的山野清幽之美。又如《石渠记》对小石渠之水流经之处细腻的刻画,在长不过十许步的小水渠上,一处处幽丽的小景,美不胜收。逾石而往是昌蒲掩映、鲜苔环周的石泓,又折而西行,旁陷岩石之下是幅员不足百尺、鱼儿穿梭的清深的小水潭,又北曲行,皆诡石、怪木、奇卉、美竹。 笔笔眼前小景,幽深宜人,展示出永州山水的特有风姿。柳宗元曾经说:“余虽不合于俗,亦颇以文墨自慰,漱涤万物,牢笼百态,而无所避之。”他的意思就是说虽然因永贞革新遭挫,但作者未改本色,于是借山水之题,发胸中之气,洗涤天地间万物,囊括大自然的百态,在用笔赞赏山水美的同时,把自己和山水融化在一起,借以寻求人生真谛,聊以自慰。因而,柳宗元在《永州八记》中刻画永州山水的形象美、色彩美和动态美,不是纯客观地描摹自然,而是以山水自喻,赋予永州山水以血肉灵魂,把永州山水性格化了。可以说,永州山水之美就是柳公人格美的艺术写照,物我和谐,汇成一曲动人心弦的人与自然的交响华章。 《旧唐书·柳宗元传》说,柳宗元“下笔构思”,“精裁密致,璨若珠贝”。精裁密致可以概括《永州八记》结构之美。8篇游记,整体构思,一气贯通。文章以西山之怪特开始“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,游于是乎始”发笔,通过对西山周围山水景致的描绘,袁家渴附近山水小景的刻画,最后,到《小石城山记》向苍天发出“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”的质问,对整个八记作结。8篇游记每篇多各以不同的方式与上篇相关联,前后呼应,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的艺术整体。如前四篇,首篇写了西山宴游之后,第二篇就以“钻拇潭在西山西”起笔,自然衔接,毫无斧凿的痕迹;第三篇又以“潭西二十三步”发端,同上篇相连;第四篇则以“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”开篇。这就以西山为起点,向西出游,接连出现了三处胜景,一处连一处,一景接一景,给人以目不暇接之感。更令人折服的是,八记前后四篇相隔三全夕久,而作者巧妙组合,犹如一气呵成,毫无间隔之弊。
更多的了解作者?请参考柳宗元的著名诗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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